--- 关于林毅夫研究团队《吉林报告》的几点看法
编者按:宏观经济调整之下,东北经济困局近年引发会持续关注,近期北京大学林毅夫团队《吉林报告》再度引发讨论热潮。东北经济能否破局?经济学能够提供什么帮助?东三省经验对于中国改革有何启示?FT中文网近期组织《争议东三省经济》专题讨论,编辑事宜联系徐瑾 jin.xu@ftchinese.com。
如同林毅夫与张维迎两位学者先前关于产业政策的争论,由林毅夫教授领衔的北京大学新结构研究中心国内智库组在2017年8月21日发布的《吉林省经济结构转型升级报告(征求意见稿)》(以下简称《吉林报告》)再度引起了学术界、产业界、政策制定部门与新闻媒体的广泛关注。鉴于报告发布后所引起的大量争论,北京大学新结构经济学研究中心吉林课题组于2017年9月11日又再度发布了大约30000字的《吉林报告引发全国大讨论的总结》(以下简称《总结》),对于课题组撰写《吉林报告》的初衷、分析思路、诊断出的问题症结及其破解的方法做出了十分详尽的解答,并对于《吉林报告》的主要评论进行了总结和回复。实事求是地说,《吉林报告》根据新结构经济学所倡导的比较优势的发展战略,对于吉林的经济发展和相关的产业政策及其它相关问题进行了比较全面的分析,其立意、出发点、数据的充分性、分析的系统性都是非常值得称赞的。但与此同时,《吉林报告》和《总结》所提出的一些观点和政策建议,在笔者看来,也确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吉林的发展问题不仅仅涉及到产业政策和发挥比较优势,体制安排的问题,历史文化传统的问题,周边国际环境的问题,等等,都对于包括吉林在内的东北地区的发展问题具有重大的影响。但鉴于目前的中国经济,还是政府主导型的经济模式,产业政策对于地区的经济发展,还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本文的讨论主要是侧重于关于如何发挥比较优势的产业政策问题。
一、发挥比较优势是扬长“避”短,还是扬长“补”短?
根据相关信息,《吉林报告》及其后来的《总结》都花了大量的篇幅讨论吉林的轻工业,认为“吉林应转变重工业赶超战略思维,在产业发展上既要扬长,也要弥补轻工业的短板”,根据吉林的资源禀赋结构发挥吉林的比较优势。根据课题组的看法,“吉林省补轻工业短板之策可以达到一箭五雕之效:提升轻工业的GDP、扩大就业减少人力资源流失、扩大出口拉动增长、培育民营企业、促进体制机制改革”。课题组认为,“发展现代轻工产业集群在吉林省经济结构转型升级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具有调和优化产业结构并促进体制机制改革的作用”。在课题组看来,2017年8月最新出台的《吉林省工业转型升级行动计划(2017-2020年)》已将全省轻重工业比重提升到40:60。大幅度地扭转了当初重工业优先发展战略下的轻重工业比例10:90 或20:80。“虽然自第一轮东北振兴战略启动以来,吉林省轻工业占工业的比重由2003年的最低点19.88% 持续上升到2015年的32.32%,但距离40%的目标还有7.68个百分点”。因此,课题组认为,“吉林省的轻纺工业发展空间很大,需要迅速抓住发展机会”。
按照课题组的说明,《吉林报告》是按照新结构经济学所倡导的按照资源禀赋结构,发挥比较优势的理论进行“知成一体”的一次政策实践。但比较优势理论自古典经济学家大卫.李嘉图创立以来,虽然经过众多的经济学家的不断补充和完善,但其核心的的内容始终是扬长“避”短,而非扬长“补”短。而且不仅不要“补短”,还要在产业布局上根据比较优势(或比较劣势),人为地“制造”“短板”。从而才能资源配置上,形成“长板”,保证“长板”,充分发挥“长板”的作用或比较优势。随便找一本国际经济学或国际商务的教科书,里面都会有一些经典的例子。例如,假定世界上只有两个国家,(如美国和巴西),有资源禀赋的不同(美国生产计算机的能力更强一些,巴西生产香蕉的能力更强一些),但原来都无“短板,都是又生产计算机,又生产香蕉,都没有发挥比较优势。而按照比较优势理论,美国应专注于生产计算机(从而产生了生产香蕉的“短板”);而巴西应专注于生产香蕉(从而产生了生产计算机的“短板”)。但因劳动分工和专业化提高了生产效率,“短板”的存在反而使得包括两个国家在内的(全球的)总的计算机产量和香蕉产量有了大幅度的提高。通过贸易和相互交换,两国人民的福利都有了提高。
因此,发挥比较优势的概念和“避短”的概念是相容的,但和“补短”的概念是相互矛盾的。比较优势从形式上看,是比较“长板”,但从逻辑上看,比较长板的同时也就是在比较“短板”。要自然地、或人为地形成“长板”,就需要自然地、或人为地(如上面的例子所示)形成“短板”。有了短板,才有相对的长板,比较优势才可能发挥出来。如果像课题组所建议的补短板,那还有什么“比较”优势可言呢。“补短板”实际上是又回到了“自给自足”的状态,是对比较优势和贸易交换理论的实际否定。因此,在笔者看来,《吉林报告》课题组一方面说是按照新结构经济学所倡导的比较优势理论进行“知成一体”的政策实践,另一方面,课题组所提出的“补短板”的政策建议实际上是和其所依照的理论不一致的。两者在逻辑上,是不自洽的。
二、合理的产业布局应该建立在国家还是地区的层面?
《吉林报告》关于吉林发展轻工业以补短板的建议实际还涉及到“合理的”(比例平衡的)产业布局应建立在什么级层或层面的问题,如果不考虑全球布局的话,是国家层面,还是地区(省市)层面?如果笔者理解的正确,《吉林报告》课题组关于吉林发展轻工业以补短板的建议实际上隐含了“合理的”产业布局不仅要建立在国家层面,而且还要建立在地区(省)层面的假定。这个要求同样是与比较优势、发展贸易的理论不一致的。
如果按照农、轻、重、服务业来划分产业,不论是按照产业间的投入产出关系,还是按照某种标准确定一个按照该标准比较“合理”的产业比例,在哪一个层面进行是比较合理的?从纯粹经济或技术的角度看,全球的产业是应该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布局的。因为它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世界各国的比较优势,最大限度地减低生产成本、最大限度地提高全球范围内的生产效率。从李嘉图开始的比较优势学说正是基于全球的视野和世界各国居民总体的福利而产生的。而全球经济一体化和产业链在全球范围内的形成,也正是世界各国的产业超出一国国界的范围在全球进行“合理”布局的结果。所以,尽管全球经济一体化到目前为止的结果并非使得所有的国家都成为这一过程的赢家,但到目前为止的全球经济一体化带来了全球范围内生产力前所未有的巨大增长,应是一个无可争议的事实。
然而,全球经济一体化到目前为止的结果并非使得所有的国家都成为这一过程的赢家,和国家仍然是拥有主权的基本单位这一事实,使得产业完全按照技术、经济或生产力发展的要求在全球范围内进行合理布局是受到限制的。出于对国内政治、经济、社会等各种复杂因素的综合考虑,和一个国家的政府通过税收、信贷、行政命令等各种调控手段对产业布局和资源配置的直接和有效的影响,产业的“合理”布局最有可能是从国家的层面或角度来确定和实施的。不论是从美国近年来的“再工业化”和特朗普政府对于全球化的重新审视和重新思考,还是从中国政府近来对于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重新审查,以及各国政府对外国资本的国内投资对于国家经济安全的严格的评估和审查,都说明了国家层面实际上是产业可以发挥比较优势和进行合理布局的“政治上限”,尽管从技术层面来看,“全球“才是产业可以发挥比较优势和进行合理布局的“经济上限”或“技术上限”。
因此,作为一个国家组成部分的一个地区(如省市),是不应该和国家层面一样,按照国家层面的角度来确定产业的“合理“布局的。从国家的层面来看,出于政治、经济、社会等各种复杂因素的综合考虑,可能需要在农业、轻工业、重工业和服务业之间保持某种恰当的比例。但在地区层面,可能就不需要比照国家或其它某些地区的平均比例,来评估和确定本地区的产业比例的“合理性”,从而制定相应的产业政策和产业发展战略。而且相反,比较优势理论的核心要点恰恰是要某一个地区的产业布局“不成比例”,从某种“平均比例”来看,“不合理”,从而才能形成“长板”,产生“比较优势”。例如,美国纽约州的农业比例(大约0.3%)可能较全国平均水平偏低 (大约1.2%),纽约州需要去补这个“短板”吗?还是应该继续发挥其金融业和服务业的长板,使其产业结构更加“不成比例”?答案应该是不言自明的。局部地区的产业比例相对于某种全国平均比例的“不合理”和产业比例的“合理性”需要在国家(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在全球)范围内实施,恰恰是比较优势理论的题中应有之义。《吉林报告》被其课题组认为是对倡导比较优势理论的新结构经济学的应用,但其提出的政策建议和隐含的理论假定,其实是和比较优势的理论不相符合的。
三、吉林应该如何发展轻工业?发展什么样的轻工业?
此文强调比较优势理论的核心在于扬长“避”短,而不是扬长“补”短,但笔者并不因此否定轻工业在吉林的发展。问题仅仅在于如何在吉林发展轻工业?在吉林,应发展什么样的轻工业?在笔者看来,首先,吉林不应以“补短板”为目的,发展轻工业。发挥比较优势,就是要在产业布局上有长有短,短板都补齐了,都一样长了,还有什么比较优势?还发挥什么比较优势呢?
其次,吉林轻工业的发展应按照核心产业的产业链来布局发展。例如,吉林在自然资源方面具有独特的资源禀赋,发展大农业应是吉林产业未来的主要发展方向之一(这一点,吉林报告也谈到了)。而大农业可以形成相当长的产业链,既包括大农业发展所需要的农用机械制造业,也包括与农业相关的生物、化学、化工产业,也包括大农业产业链上的轻工业和服务业的发展。从轻工业和服务业的角度看,围绕着大农业,吉林可以大力发展大农业产业链上的各种农产品加工产业,林木产品产业,营养保健产品产业,以及各种相关的服务产业。按照核心产品或行业的产业链发展轻工业和其它相关产业,才是真正地发挥一个地区的比较优势的核心所在。当然,毋庸赘言,合理的产业布局最终是通过市场形成的,最终的产业布局也必然是市场竞争、优胜劣汰的一个最终的结果。
总之,林毅夫团队的《吉林报告》不乏引人思考、值得借鉴之处,但在理论概念和政策建议方面似乎存在着比较重大的纰漏。吉林报告关于扬长“补”短的基本思路和新结构经济学所倡导的比较优势理论的核心,即扬长“避”短的理念实际上是不相容的。《吉林报告》在地区层面上建立相对无短板的产业布局的理念,也是和世界各国产业布局与发展的实践不相吻合的。作为其结果,报告所建议的发展包括纺织工业在内的“广义”轻工业的政策建议,似乎完全没有发挥到吉林的“比较优势”,可能会对吉林产业的未来发展产生误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