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时间2月9日,白宫发表声明说,美国总统特朗普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极其真诚的”电话交谈,特朗普同意“应习近平主席的要求”尊重“一个中国”政策。
全世界的媒体都注意到了这一新闻中的重大意义。因为去年12月初,特朗普曾与台湾总统蔡英文通了电话,此举激怒了中国大陆方面,因为那是自1979年美中建交以来美国总统或当选总统首次与台湾领导人通话;此后不久,他在接受采访时又表示,除非美国在诸如贸易之类的问题上与中国达成了交易,否则,他不认为美国有必要坚守“一个中国”的原则。而如今,特朗普明确向习近平表示尊重“一个中国”原则,并把这一表态公开向世人宣布,无疑是这位不肯轻易“认错”的美国新总统的一次重大立场转变。
戴博曾经在美国驻中国大使馆工作多年
这一新闻公诸于世的第二天,我采访了美国著名的“中国通”、伍德罗·威尔逊国际学者中心(Woodrow Wilson Center)的基辛格中美关系研究所(Kissinger Institute on China and the United States)主任戴博(Robert Daly)。
戴博的经历非常传奇,按照他的说法,他人生的许多条路都通向了中国。
1986-1991年间,戴博在美国驻中国大使馆担任负责美中文化交流的外交官。1991年,戴博辞去外交官职务,到美国康奈尔大学教授中文两年。随后的9年中,他在多个中国电视节目中(包括《北京人在纽约》)担任主持人、演员及作者等职,并参与了中文版“芝麻街”及其他少儿节目的制作。在此期间他还主持了美国雪城大学的中国论坛,并在美国之音、CNN及中国电视、广播机构中担任美中关系与中国事务的评论员。2000-2001年,他担任了美国住宅与城市发展部与中华人民共和国建设部共同举办的中美住房合作项目的主任。2001-2007年,他在中国南京担任霍普金斯大学-南京大学中美文化研究中心的美方主任。2007-2013年,他担任了美国马里兰大学美华中心主任。
2月11日,戴博来到英国,参加伦敦政治经济学院举办的一年一度的“中国发展论坛”,他是这次论坛上第一个发表主题演讲的嘉宾,主题是“中国模式”与特朗普治下的美中关系。我利用会场休息的间隙时间采访了这位会说流利中文的美国学者。
当然,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特朗普在“一个中国”问题上的态度转变。
魏城:美国总统特朗普与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刚刚通了电话,特朗普表示尊重“一个中国”原则,这与他过去多次表态有很大的不同,那么,你认为他为什么会改变立场?
戴博:特朗普原来是一个信口开河、想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他不懂美中关系错综复杂的情况,现在则是他逐渐适应或受到调教的过程。
有意思的是,在他和蔡英文通电话的时候,很多一直参与中美关系、主张和中国接触的一些人批评特朗普,并不是因为他和蔡英文通电话,而是因为那次通话有点儿太突然了。他们认为,如果你要调整美中关系,你应该先把内阁的人马安排好了,然后对美中关系的发展、美国在亚太地区的角色等等做一个综合的讨论,再做决定。后来,特朗普又表示,“一个中国”原则可以作为美中谈判的筹码,但在美国国内,几乎没有任何人同意和支持这样做,这样做根本上是错误的,因为“一个中国”原则是美中关系不可或缺的基础的一部份,如果你把“一个中国”原则作为筹码,这就跟与中国断交差不多。
魏城:有报道说,是新任国务卿蒂勒森劝说特朗普改变了他对“一个中国”政策的立场。这些报道说:美中领导人通话前数小时,特朗普与蒂勒森在白宫举行了会谈,而蒂勒森希望特朗普支持“一个中国”政策。据你了解的情况,这个说法准确吗?
戴博:没有那么简单。特朗普信息来源相当多,此前也一定会有其他人告诉他一个事实:即,除非他和他之前多任美国总统一样,说他尊重美中之间的三个联合公报,否则,中国根本不会同意接受他任命的驻华大使;如果你想与中国进行任何谈判,包括朝核问题、南海问题、贸易问题等,你就必须接受“一个中国”的原则。
对此,他肯定很不高兴,但这是他自己制造的一个陷阱,现在一定有很多人劝说他,让他明白:他必须把以前自己说过的话收回来。
魏城:特朗普候任期间和正式就任后不久,就打破了许多惯例,包括与台湾领导人通话、包括中国春节时没有给全球华人拜年等。那么,在你看来,中国春节特朗普不给全球华人拜年,是一时疏忽,还是有意为之?后来,特朗普在中国元宵节前才给习近平写信,祝中国人民元宵节快乐,鸡年兴旺,这算是一种弥补吗?
戴博:我觉得,特朗普元宵节前的这封信没有那么重要,中国对此有些太看重了。美中两国在合作方面、在竞争方面,关系是那么的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写不写一封信,其实不重要。特朗普后来终于写了一封信,中国人很高兴,把它当一回事,说实话,这有一点儿可悲。外国人打了你几个巴掌,突然间,他对你微笑(一下),你就那么高兴,这就好像是鲁迅所讽刺的“假洋鬼子”似的。他对你微笑,没有关系,去他的,(中国)应该有自信心,不应该那么在乎。
魏城:有一个现象:很长时间以来,特朗普一直在抨击中国,却几乎没有批评过俄罗斯和普京。对此,外界有许多猜测,认为这是特朗普试图彻底转变美国的地缘政治战略,例如,英国《卫报》一位专栏作家就认为,特朗普这是反着玩尼克松的“中国牌”。你对此怎么看?
戴博:确实,有中国人这样说,也有美国人这样说。但我认为,这种转变是根本不可能的,也没有战略上的逻辑。这个“反着玩尼克松战略”的说法,听上去很可爱,可是道理在哪儿?俄罗斯可能给美国什么东西呢?几乎没有。它有石油,它有天然气,美国都不怎么需要,而且特朗普自己的政党——美国共和党是最敌视普京的,(他们)觉得普京是土匪,是美国最大的敌人,所以,这个转变不大可能。从俄罗斯的角度看也没有什么道理,它也不太喜欢接受美国所谓的国际领导权,它对美国扮演这个角色很反感,而俄罗斯和中国是邻国,中国是它最重要的一个市场,中国也可以作它的一个重要的投资方。所以,不论从任何角度看,这个说法都没有任何战略上的逻辑。
魏城:但特朗普本人在竞选期间不止一次提到:永远不要逼中国和俄罗斯联合起来。联俄抗中,似乎是特朗普有意为之的一种战略选择。
戴博: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当然,中俄之间有许多互惠互利的地方,但两国的友好合作有一定的限制,中俄之间的历史、文化有很大的不同,中国人很喜欢普京的强人政治,但中国人对俄罗斯文化不是那么喜欢,甚至有些瞧不起,中国也没有把俄罗斯看成是一个平等地位的伙伴,而俄罗斯也有自尊,他们肯定不愿意作中国的小弟弟,普京也是最讲面子的,所以,美国不应该过分地害怕中国和俄罗斯之间的所谓的伙伴关系,当然也不能轻视它。美国改善与俄罗斯的关系是应该的,但不是为了这个三角的关系,因为这样做是很愚蠢的。
魏城:网上还有很多说法,说是基辛格给特朗普出的联俄抗中的建议,据你了解,是这样的吗?
戴博:网上的阴谋论就太多了,尤其在中国的微信上,有许多道听途说,传来传去,有许多说法的可靠性是很低的。我不是为基辛格说话,虽然我们研究所是以基辛格命名的,但我们与基辛格没有直接的关系,你提到的那个说法,我不信。虽然基辛格担心中国的一些倾向,但你不能说基辛格是敌视中国的。他认为美中之间稳定和建设性的关系是不可或缺的,这一点是需要肯定的。
魏城:还有许多报道称,基辛格与特朗普关系很好,是他的外交政策顾问,这个说法可靠吗?
戴博:这都是报纸写的。特朗普想让美国人相信,他在拜一个很有智慧、很有经验、资历最深的外交政策专家为师,特朗普为了他自己的面子和名誉,他要你信这些东西;而基辛格也想让所有人都觉得他还是一个有影响力、大家都向他请教的一个人,所以,这些故事、这些新闻都是符合这两个人的目标的,但说他们是好朋友,说基辛格是特朗普的顾问,你应该质疑这种说法。
魏城:那你认为美国和中国之间会发生贸易战吗?
戴博:我认为,美中爆发贸易战的可能性不大,当然,在市场准入方面、互惠性方面、公平性方面,美中之间的贸易和投资肯定会有调整,但爆发全面贸易战的可能性不大。
魏城:那你认为特朗普会兑现他竞选期间曾经说过的对中国进口商品征收45%的关税的承诺吗?
戴博:我觉得不会,首先,这种做法不符合美国自己的国家利益,其次,也是对特朗普自己的支持者最不利的,因为特朗普的支持者都是收入比较低的人,他们都是喜欢在沃尔玛购买那些从中国进口的便宜货的人,所以,一旦征收高关税,他们会是这个政策的最大受害者。此外,这种做法不仅会损害美国的名誉和软实力,也会违反世界贸易组织的相关规则。
(注:本文仅代表被采访者本人的观点。整个采访过程中,采访者提问、被采访者回答,均用中文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