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到过去几天全球新闻记者圈子最火的关键热词，恐怕非“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莫属。
事情要从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宣誓就职说起。在他走马上任后第二天，白宫新任新闻发言人斯派塞(Sean Spicer，上图)首度与记者见面，说要跟大家讲一下总统的动向。不过，他一开口就是教训，指责有记者把特朗普与前总统奥巴马就职典礼的照片相比较，是故意要显得参加特朗普就职仪式的人少，强调：“没有人掌握具体数字，国家公园管理局都没发布过数字。”
但与之矛盾的是，斯派塞随即宣称：“这次是有史以来观看人数最多的总统就职典礼，句号！(This was the largest audience to ever witness an inauguration, period!) 无论是到现场的还是全世界的。”
这之后，他花了大约四分半钟，照着声明稿不甚流利又相当愤怒地高声朗读，指责传媒的报道，然后拂袖而去，没有接受任何记者的提问。
然而，这份声明很快被质疑多处不实。首先，斯派塞宣称，这次就职典礼是史上首次把国家广场的草坪用白膜覆盖起来加以保护，所以看起来空白处才特别明显。但事实上，四年前奥巴马连任就职仪式上，草坪就同样被覆盖。在特朗普就职次日的女性游行中，草坪依然是被覆盖的（当天对密集人群的全景俯拍照片，同样被用来与特朗普宣誓仪式相比较）。
第二，斯派塞说，由于现场设有围栏和安检仪器，导致数十万人无法像以往的总统就职仪式那样快速进入现场。然而，2017国会服务报告显示，以往的总统就职典礼同样使用了安检仪器。
此外，斯宾塞还引用公共运输数字称，特朗普就职日有42万人乘坐华盛顿地铁，四年前奥巴马连任当日只有31万人次。而记者们随后向公共运输部门查询，发现31万是2013年1月20日截止当天上午11点的数据，而2017年1月20日截止同样时间的数据则是19.3万人次。
记者们随即报道了准确的数据：2017年特朗普就职典礼当天，从凌晨4点到午夜，使用华盛顿地铁的有57.0557万人次，而四年前同一数字则是78.2万人次。
事情至此还没有结束。第二天，前特朗普竞选经理、如今白宫高级顾问康威接受NBC主持人陶德采访，尝试为斯派塞解围。两人对话如下：
陶德：“担任总统就是关于做选择。为什么特朗普总统要选择在典礼人数这种极其无聊的小事上，要求他的新闻发言人撒（参加他的宣誓仪式人数史上最多）这种极容易被戳穿的弥天大谎呢？”
康威：“我不认为总统优秀与否是靠看他宣誓的人数决定的，而是靠他的成就。”
“很有道理！”陶德说，“那为什么还撒谎？”
康威：“你说撒谎，但是我们的新闻发言人，斯派塞，他没有撒谎，他只是，只是说了'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 。”
陶德：“等等！'另类事实'？！那不是事实，那是睁眼说瞎话。”
采访之中，主持人陶德强调了一种担忧：如果白宫新闻发言人在第一次记者会中就撒谎，将会削弱整个白宫的公信力。
这之后，“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迅速成为各大社交网络上的热词。记者们的担忧更进一步：如果说了谎要用“另类事实”来搪塞，政府公信力会雪上加霜。
看过乔治•奥威尔著名反乌托邦小说《一九八四》的人，大概都会对里面执政者发明的“新话”记忆犹新。这种话术的目的是什么呢？小说中有一句：“党叫你不相信你耳闻目睹的东西。这是他们最后的最根本的命令。”有趣的是，这部写于20世纪40年代、预言近半个世纪后的1984年将会发生极权主义的小说，曾在上世纪末被美国社会评价为言过其实，最近突然火了起来，甚至登上亚马逊畅销书榜首。
那么，什么叫“另类事实”？“另类事实”是不是事实？或许这些都不再重要了。因为在两天之后的星期一，斯派塞在正式白宫记者会上表示：即便是事实，他依然可以不同意。
有记者问：“站在白宫新闻发言人的讲台上，你的意向是陈述事实并保证绝不会说出明知不实的话吗？”
斯派塞的回答是：“是的，我认为这是一种荣耀，我们需要对美国人民诚实。我认为有时我们可以对事实有不同意见，有些事情出来的时候我们仍没有完全明白，但我们不会故意欺骗的。”
白宫公信力受到的打击还没结束。在周一与国会议员们的见面中，总统特朗普花了十分钟再次声称，是数百万非法选票，造成他的普选票以近300万之差输给对手希拉里•克林顿。
随后的记者会上，斯派塞被追问总统这一指控证据何在。他未能提供证据，只说总统长期这么认为，是基于他自己的信息和研究(based on studies and information he has)。
然而各大媒体的追问没有结束：如果总统真的这么认为，这就是史上最严重的选举舞弊丑闻，为什么不启动调查？
一天之后，特朗普发推特回应，表示将启动“对于选举舞弊的大规模调查”。
然而质疑并未平息：既然现在才开始调查，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几次三番做这样的指控，是否合适？这是否说明通过这样的选举当选的总统，对于选举程序乃至美国民主本身没有信心？如果真的存在如此严重的舞弊，这场选举的合法性何在？
那么，这些接二连三没有证据支撑、或与证据明显相悖的“另类事实”，是怎么进入美国的公共话语的，后果又将如何？
先从斯派塞说起。事实上他不是一个新手，从2011年起就担任共和党全国委员会发言人，还在2016年大选共和党初选阶段担任党内参选人之间的联络工作。他同前任共和党全国委员会主席、现任白宫幕僚长普里巴斯是亲密盟友。除了担任白宫发言人，斯派塞还身兼白宫传讯总监的工作（过去这两个工作由不同的两个人担任）。也就是说，无论制定还是传达、执行、发布白宫的公关政策，斯派塞都“一脚踢”。可以看出，总统特朗普对他寄望甚高。
工作多年，按理说斯派塞面对新闻媒体应该驾轻就熟。有分析认为，他摆出抗拒姿态、连番“失言”，可能是为了在对待主流新闻媒体的不友善态度上，刻意营造出与“老板”特朗普的高度一致。只要政府与媒体间不和，特朗普未来再有负面消息被传媒报道，也容易开脱：“都是抹黑总统的黑材料”。
也许有人会说，对就职典礼人数或输掉普选票撒谎，只是“小谎”，因为事关特朗普的面子，遇到大事他们就会说真话了。但其实从特朗普竞选阶段开始，“另类事实”和假新闻就相生相伴。
斯派塞在第一次记者会上使用的那句不容置疑的英文——“句号！(Period)”，特朗普本人也曾在竞选阶段使用。在连续质疑美国首位黑人总统奥巴马出生地问题五年之后，特朗普在2016年9月16日承认：“奥巴马总统是在美国出生的，句号！(President Barack Obama was born in the United States, period！)”他没做任何道歉，反过来指责是希拉里在2008年首先挑起这一争议。随后多个媒体进行了事实核查，发现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希拉里及其竞选团队曾经挑起这个出生地争议，只是在2008年总统初选期间，一些希拉里支持者曾互相流传质疑奥巴马国籍的一封邮件。
还有一些传闻把希拉里描述为“开性奴小岛”的恋童性变态、心黑手狠的连环杀人犯、患有不治之症的垂死病人等等，曾让无数特朗普支持者深信不疑。但在它们最终被一一证明子虚乌有之后，在中国的互联网上依然流传着一个由特朗普本人在第二次电视辩论中抛出的、拥趸者众的假消息：希拉里曾经为强奸12岁幼女的强奸犯辩护脱罪，并嘲笑过受害女孩。
然而电视辩论之后，多家媒体调查核实：1975年，27岁的年轻律师希拉里被法庭指定担任一位强奸罪嫌疑人的辩护律师。多年以后，当时12岁的受害女孩突然指责希拉里帮助嫌犯脱罪并嘲笑了她。事实是，检方的检控证据存在问题，嫌疑人最终选择达成控辩协议，认罪减刑。这个案子中，希拉里起初拒绝代理，但被法庭鼓励担任，原因是被告要求指定女性律师。在1980年代中期一次采访中，在被问及这个案子时，希拉里说到她的当事人通过测谎仪测试时笑了一声，表示这件事破坏了她对于测谎仪的信任，而非特朗普声称的那样是因为帮助罪犯脱罪而笑或嘲笑受害者。
如今，特朗普已经入主白宫，“政府公信力”不仅仅关系他个人的面子。白宫发言人的一字一句乃至表情态度都代表政府立场。如果这个岗位不能够取信于传媒，政府不能够公开透明，后果将会相当严重。对于全球安全而言，一个撒谎连篇的美国政府会给全世界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和不安全感。正如ITN驻华盛顿记者罗伯特•摩尔所言：“如果白宫新闻发言人经常说出显而易见的谎言，我们如何能相信他发布的关于朝鲜、俄罗斯、伊朗，尤其是打击ISIS的信息呢？”
还记得结束快三十年的冷战吗？那场抗衡不仅仅是关于经济和军事力量，更多是关于真相。超级巨无霸苏联轰然倒塌，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一个事实已经太过明显——这个政权建立在谎言之上。
我想，对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这就是独立自由的媒体进行新闻监督的全部意义所在。
（注：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作者李佳佳，前《佳访》主持人、制片人，文集《这个时代这些人》作者。本文编辑邮箱 fang.wang@ftchines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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