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出现的种种迹象表明,中国得到了特朗普的认可,并且很有可能是坐在了普京本应入座的位置上。
自“习特会”取得了审慎而充满互敬的成功以来,特朗普接连几天对此事津津乐道。12日的《华尔街日报》采访中,他说“两人非常合得来,简直是彼此欣赏”。会议时间可以证明这一点,首场会谈原定为10至15分钟,但最后持续了三个小时;第二天也是如此,10分钟的会谈持续了两个小时。另外一场活动的记者会中,他主动谈到,“你们知道,我真的喜欢并且尊重习近平主席。他很棒。我们在佛罗里达一起渡过了很长时间,他是一位非常与众不同的人”。当被问及考虑到竞选期间对中国发表的激烈言辞,他是否想过能与中国的领导人有着这样的关系,特朗普简洁地回答到“没有”。
几乎完全与此同时,美国和俄罗斯微妙许久的关系正在出人意料地快速破碎。在与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的会晤之后,特朗普公开表态,“我和俄罗斯的关系一点都不好,或许是史上最差”。说这话的时候,黑山共和国加入北约的文件刚刚签署,而国务卿蒂勒森正在莫斯科进行着其上任以来的首次访问。一般意义上,第一次拜访多是象征性寒暄,然而蒂勒森的角色由于特朗普的突然转向被迫严肃而复杂了起来,在最后一刻勉力与普京实现见面之后,蒂勒森坦诚美俄关系“正处在低谷,互信度很低”。在他看来,与俄罗斯的会谈似乎并没有弥合因叙利亚事件而加剧的美俄分歧。几乎是在会谈刚刚结束,俄罗斯外交部就宣布了俄罗斯、叙利亚和伊朗三国外交部长的会面计划。路透社认为,俄罗斯对蒂勒森表现出了罕见的敌意。
这不是这位国务卿第一次被他所服务的总统“坑”了。两周之前,他曾经信誓旦旦地保证“不再优先考虑推翻叙利亚阿萨德政权”,但伴随着59枚战斧式导弹呼啸着飞往沙伊拉特军用机场,国务卿脆弱的外务承诺从上台伊始就已经显得一文不值。
特朗普近期格外愿意制造惊喜。在人民币汇率、北约的重要性、进出口银行的意义上,都出现了180度的政策转向,对班农的态度由好变坏,对耶伦的态度由坏变好,甚至让人有些意外。在接受福克斯新闻网采访时,他狡黠地暗示想炒掉曾经热烈称颂的联邦调查局局长科米,他的原话是“让我们走着瞧吧”。
然而已经没有人能够跟得上特朗普的步伐了,最近一次的白宫记者会,总统发言人斯佩赛疲于应对无数个对于政策转向的质询,最后索性在谈到人民币汇率问题时直接搪塞到,“这是一个非常复杂、非常复杂的问题,我打算把这个问题留待总统先生亲自回答”。
在这样的意义下,和特朗普做朋友要承担很高的风险。美国权势最为仰赖的可信性已经在总统和国务卿身上荡然无存,违约可能在任何一天出现。美国国内政治近期的缠斗已经表明,成为特朗普的身边人面临着极大的敏感性考验,稍有不顺意,人生的波峰波谷不过转瞬之间。
在国际舞台上,原本应该与特朗普做朋友的人是普京。在相当长的时间里,特朗普对于普京无数次表达了一种几乎完全建立在人格意义上的倾慕,在他看来,只有普京可与之分享一种独属于强人的把玩权力、操控政治的快感。然而美俄之间的经久对抗所留存下来的裂痕是根本性的,特朗普在多次碰壁之后终于认识到,自己在短期内无法逾越白令海峡。与此同时,反对移民、废除“奥巴马医保”等一系列极其恣肆的政治冲动,在与民主党、媒体、法院、安全部门、国会的疯狂对抗中耗竭之后,特朗普也迎来了自己的沮丧时刻。
在这样的意义下,中国真诚的政治表态似乎正当其时,并因之成为特朗普寻求重新建立自身合法性的重要据点。由于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特朗普当选后第一时间掀起了过于主动的新任总统致敬运动,世界主要大国的来访均比往届提早了很多,然而俄罗斯在还未赶上这一波节奏的情况下,就已经被迫把美俄关系冷淡下来了。当面寒暄与泪眼相望的效果远不一样,如果普京能够提早与特朗普相见,或许中国无法取代普京在特朗普心目中座上宾的位置,而从特朗普现在的表态里,很明显他已经将这种认可和尊敬移情给了中国。
很长时间以来,中国对于特朗普当选总统以后的不确定性充满疑惧,对新时期的中美关系体现出了一种额外的高度重视和小心谨慎,在台湾“电话门”、朝鲜制裁等问题上面对从未有过的权利让渡时,保持了难得的克制和隐忍,得到这样的结果,是中国极为期盼的。
然而与此同时,既然迈出了这一步,中美关系的敏感系数就已经上升到一个新的起点,从今以后,维系这种关系的成本将会变得十分高昂,而疾速下跌的阴影将始终存在。这种成本在会见当天即刻生效,按照特朗普自己在福克斯新闻网所吹嘘的,中方是在吃巧克力蛋糕的环节被突然告知美方刚刚轰炸了叙利亚的机场。特朗普的细节描述格外生动,他回忆到习近平主席似乎停顿了10秒钟并转向翻译要求再说一遍,这让特朗普感到一丝不安。然而最终,对于这一行为中多少存在的挑衅和轻视的意味,中国控制住了现场的怒意和不安,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并且在随后联合国安理会的投票中罕见地没有跟随俄罗斯,而是投出了弃权票。特朗普忍不住心头的暗喜对媒体说到,“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我相信他们会这样做的”。
另一项成本在于朝鲜,中方拒绝了朝鲜满载百万吨煤炭船只的靠岸申请,并很有可能在接下来的美国对朝鲜的强势威慑面前保持更进一步的克制。在这笔外交交易中,中国获得的是美国对中国论调的缓和,包括不认为中国控制汇率,并可以适当减少中国对美贸易协议的让步。当然,这两点的反向命题都是特朗普自己建构出来的,即中国一定控制了汇率,中国一定会在接下来对美做出贸易让步。
除了成本的测算外,一种长远的战略考量必须予以重视。对特朗普上台以来的很多与中国相关的政策决定,中国一方面体现出了极大的保守和审慎,另一方面相对忽视了美国以外的世界。中国过于明确的政治表态得到了特朗普的欢迎,但一定程度上降低了自身长时间坚守的一些原则门槛。然而,特朗普不过是未来四年或八年从美国历史走过的一位总统,他的外交理念和政策践行在美国对外政策界绝非主流,且带有随意转向的不确定属性。与特朗普的政策对接太密太紧,也很有可能带来掣肘,在美国政策发生转向时来不及调整,在与其他国家的原则性关系的处理上留下实实在在的裂痕,最后伤及自身。
最后,更为现实的影响在于,中美亲近带来的必然结果是俄罗斯的相对疏远。尽管俄罗斯总统新闻秘书佩斯科夫在回答如何看待中国投出弃权票问题时轻描淡写地回应到,“这是主权国家采纳的主权立场,我们无权发表评论”;尽管俄罗斯随后积极表态将在1个月后出席“一带一路”国际合作高峰论坛,在9月出席金砖国家领导人第九次会晤;然而,永远不要低估专制主义国家在受到孤独对待时不断发酵的不安全感,普京在小布什政府晚期反导计划和北约东扩时代所展现出的强烈自负让人印象深刻。既然普京丢掉的位子落在了中国,中俄关系也便必然新增一份复杂性和敏感性。
对中国而言,短期内中国很有可能正在步入三角关系的较好时期,中国的国际协调者形象正在逐步构建。然而永远不要忘记,中国所面对的是充满不确定性的特朗普和随时可能陷入偏执的普京,这是三类截然不同的性格,是完完全全的三个世界。特朗普时代国际政治主基调的轮廓依然在勾勒,拿了别人的东西也总要归还,仅仅三个月,一切还都太早,坚守安静、独立和警觉的原则,尽可能地维持国际社会的结构现状,对陌生的时代始终保持适度敬畏,多少会让我们在一切看似即将到来的暴风骤雨面前变得更加深刻而审慎一些。
(注:作者王一鸣是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博士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发表时略去原文注释若干。责编邮箱bo.liu@ftchinese.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