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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擦黑时，我们分队住到了倾多乡，先到一天的巴桑分队热情迎接了我们。从易贡沟分别快一个月啦，两队队员们匆匆灌了两瓶沱牌，扎了一个通宵的金花。

波密县的森林资源二类调查只剩了倾多沟。现在我们任务完成，将一路转回县城。野人们出来三个月，都乏透了。巴桑和嘉平说妥，第二天两队都休整一天。

九点多醒过来，难得嘉平和巴桑队上的猛男、普布，也都在院子里巡过回来。太阳刚爬出山头，鲜亮亮。公鸡和母鸡，从院子里过夜的柳树上滑翔下来，慢吞吞觅食去。毕竟是深秋，四人缩在墙角，各自燃了香烟，迎着阳光，避寒露凉意。

西藏第二大的波密监狱就在上方不远，视线可及。我们曾经借住过那里的干部宿舍。其时大家心思单纯，猛男不知道十年后他将转移住进这所监狱，我不知道自己再无机会到这沟里转转兜兜。

嘉平忽然用肘捣了我一下，说，看、看、那狗日的……

普布随我目光望去，不住撇嘴摇头：这狗有什么好看，不好，真不好。我告诉你们正宗的藏獒是什么样的。

普布家是拉萨贵族，家里养了几条最正宗的藏獒，身如小虎，黑丝洁亮，叫起来人耳朵嗡嗡响。还有什么狗能入他的法眼？

这条黑色藏獒，算不上纯种，但也不赖。身材修长协调，踱起来有威仪，像个大干部。它当然比不了拉萨贵族家的纯种货色，但在这个偏远的乡村，很有品了。

我和嘉平与这条藏獒是老相识。半月前我们进入倾多沟，在这住了一晚。傍晚护林员白玛来安排马匹人工，三个站在门口谈。我瞥见黑色轻快的身影从乡政府大门外滑入，姿态优美，像个绅士，不由心生欢喜。

白玛专心说话。这藏獒慢慢兜了几个圈子，忽然跳起，狠狠一口咬在白玛腿上。白玛大叫，一脚踢出去，又拣了不小的石块砸，那狗早逃远，假装无辜地哼唧。

我们被吓了。白玛伤的不重，喘吁吁说，不怕，这条狗，一直这样，只咬老百姓，汉族和藏族干部都不咬。它闻得出气味来。

回房跟大家说起这头有立场的藏獒，一众噗噗笑过，又都愤愤，太坏了这狗。义盾说这就是条“狗汉奸”，大家叫好。我心下隐隐觉得不妥，不过在野外我早已经学会了忘记咬文嚼字，那就对了，就是“狗汉奸”。夜里解手，不禁无端加了许多小心，一个多月没洗澡，天天都是酥油茶风干肉，生怕“狗汉奸”鼻子不灵，认错了人。

眼下，“狗汉奸”依旧绅士一样踱来。我今天换了干净外套，不过还是顺手捉了一根硬木劈柴。

院子里原有一群狗，都没有“狗汉奸”长得威猛。看上去，倒都有不少中华田园犬的基因。其中一条黄色母狗，带了两只小狗，应该是夏天生的，有四五个月。

“狗汉奸”这次没有迂回，直奔黄色母狗去了。试了几次，显然对方完全没心思配合。我对嘉平小声说，从生物学的角度，还在哺乳期的母狗是不会有这兴致的，俺们老家有句话说的好哇，“母狗不掉腚，公狗哪能上”，你看这母狗虽然不敢反击，就这么躲来躲去，“狗汉奸”也没办法。

大家猥琐地低声笑，欣赏着“狗汉奸”露出的连人都能看出来的悻悻然神气。

接下来的事情让大家都生气了。两只小狗的一只，很不知趣，走在“狗汉奸”脚边。“狗汉奸”忽然狠咬了小狗一口。小狗惨叫。那条母狗，看着，不敢动弹，尾巴低垂，发出呜呜哀鸣。隔一会儿，又放低了身体到“狗汉奸”旁边挨挨蹭蹭。

我觉得肺都要气炸了。我仿佛看见“狗汉奸”嘴角得意的狞笑。普布已经在骂骂咧咧地找柴木，要去修理那只不讲道义、完全配不上“藏獒”名分的狗东西了。

就在这时，那条母狗突然一扭身，从背颈部死死咬住了“狗汉奸”。“狗汉奸”挣扎半天，全无办法，一阵阵哀嚎。过了很久，黄狗松口，“狗汉奸”垂头收尾，一溜烟跑出了乡政府。

空气一下子很寂静，人人面色凝重。是的，人人若有所思。

然后我们冲进屋子，告诉每个人院子里有条厉害的、聪明的母狗，一个传奇。

巴桑从睡袋里探出头，眯着眼睛听了半天，终于听明白了“狗汉奸”和母狗的故事，然后缩回睡袋，大声说道：那两条小狗，是你们那“狗汉奸”的种，昨天乡长跟我讲的，没错。